
离开不代表消失,离开和消失,是两个概念。「哥哥」
张国荣离开我们已经叁年了,但张国荣仍在,就在每个人的身边。哥哥在多方面都引面文化的震撼,八十年代,他带起了叛逆不羁的青年文化;九十年代,无论在他的流行音乐、舞台表演、服饰设计,或表演层面或个人表现上,都对主流社会性别文化作出冲击。今次文章的主题集中讨论他于电影方面的演艺成就,选择的主题是「电影里的爱情形象与死亡意识」。

大家都知道哥哥拍过的电影角色有很多种,反叛青年的形象有《
烈火青春》(1982)、《
鼓手》(1983)、《
喝采》(1980),情人的形象有、《为你锺情》(1985)、《缘份》(1984)、《
杨过与小龙女》(1982),大侠形象的有《
白发魔女传》(1983)的卓一衍、《
东邪西毒》(1994)的欧阳峰、警察形象的有《
英雄本色》(1986),古代书生的有《
倩女幽魂》(1987),浪子阿飞形象的有《
阿飞正传》(1990),camp camp地有《
家有囍事》(1992),英雄、枭雄、大贼的有《
新上海滩》(1996)、《
纵横四海》(1991),老豆形象的有《
流星语》(1999),神父形象的有《
大叁元》(1996),导演形象的有《
色情男女》(1996),风流二世祖有《
胭脂扣》(1987)。

八十年代,「哥哥」以一个「靓仔」、有型、不羁的形象出现,带著贵族气质品味的形象使得他很特别,但这种贵格的公子哥儿的形象未能得到受落,有些人会较喜欢草根阶层的艺人形象,这让他受到一些人的排斥。电视发展方面,当时「
丽的电视」剧集如《
浮生六劫》、《
浣花洗剑录》,至「
无线电视」的《
侬本多情》、《
武林世家》,也未能让他大红起来。曾经有讲者分析指出,因为电视媒介这「公仔箱」的银幕太小,未能配合张国荣那「留白」式、需要长镜头演绎的表达方式,而他那贵格的公子哥儿形态也不能迎合草根阶层、「入得家庭」的电视模式。这解释到为何他後期到电影圈才能有较高的发挥。

他的早期电影,如《喝采》、《烈火青春》、《
柠檬可乐》(1982)等,都是演绎反叛青年居多。他有一个特色,就是从来不会是乖巧的、很纯的学生形象,不会是正面的、不会是陈百强的那类形象,他于电影发展的早期已经带点「邪」的形态; 至後期即使他演绎的是一个情人、剧中的男主角,他的角色都带著不易驯服的性格。这样使他所演绎的角色不讨好,亦在颁奖台上讨好不了评审,最明显的一齣电影便是《
春光乍洩》,他的表现非常的好,但他的角色确实太可恶,一个野蛮、占有欲强的人物;相对起
梁朝伟的角色便是讨好多了,观众亦会给予较多的同情。从两方面分析,一来是张国荣拥有这个特质,他能表达出一种亦正亦邪的气质,另一方面导演亦喜欢他的演出,他能挥灑自如的演绎,掌握到那不完美、有缺点的角色形态。

1989年,他退出乐坛,专注于电影发展。九十年代复出後,对他来说会是一个转捩点,无论在电影或是流行音乐上的制作,他将自己的形象推至一个突破的阶段。他是一个很有自我意识的艺人,尽管他于八十年代的形象很卖座、很「杀食」,他大可以继续那个形象,他却爱不停的尝试,争取一些很争议性或会被攻击、被排斥的角色,例如他努力的争取《
霸王别姬》的演出,一个男同性恋者、自杀收场的角色。他在演唱会里穿上红色的高跟鞋,在电影《
金枝玉叶》里演绎一个恐同症的唱片监制,甚至他在《家有囍事》内,他原本不是被安排演出现有的人物,他却要求演出一个「娘娘腔」的角色,好让自己尝试演绎不同类型人物角色的性格。这显示了两方面,一方面是他本人有强烈的意识去努力争取突破的演出,另一方面他确实幸运地遇上赏识他的导演,如
关锦鹏、
王家卫、
陈可辛等等,都能让他有发挥的机会。「哥哥」留给我们的声色光影,是极其丰富。
在後期,他在电影《
枪王》及《
异度空间》里,演绎的角色进一步的负面化,更深一层将人性的黑暗面画出来,一个精神分裂者,甚至是一个杀人狂。他的大特写镜头,不会是一个正面「打光」、深情微笑的「靓仔」形态,电影中他的眼神是恐惧的、惊恐的,面容是扭曲的、加上化妆及只得半边面的灯光,去显示一种被异化了、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一种状况。

影评人如吴昊教授曾经指出,张国荣由《流星语》後,他的转型是十分的明显。《流星语》他演绎一个父亲的角色,他不再以「靓仔」、不羁的形象出现,电影中他是一个带著小孩的父亲,相依为命的过程里产生了很多悲欢离合的事情。很多香港的演员当惯了小生,叫他们转型是困难的;王家卫也有提及过,有30、40岁的演员,演绎一些20多岁的角色,大家都辛苦。若然演员有意识的话,他并不会介意演绎一个父亲的角色,一个中年的身分,甚至一个杀手、负面的角色。

在他的中後期电影里,会发现内里的爱情观念与死亡意识常连结在一起,最明显的是《胭脂扣》,《胭脂扣》里他的殉情是失败的,这个殉情要到《霸王别姬》才能完成。还有《阿飞正传》,完场时虽然没有上演他倒地的一刻,但因为他中了枪,观众会明白他的死亡。在《霸王别姬》里,于艺术的舞台上,高度艺术化了一个死亡姿态,这个死亡姿态连接著一个爱情姿态:程蝶衣对他的师哥段小楼的爱不容许于人世间,只可以于舞台上完成,以死去完成。

回顾他的电影爱情形象,张国荣的角色虽然有很多的变化,但有一点是颇贯彻的,他的情人形象都不会是一面倒的好情人,都是一些坏情人,不会是从一而终、不会让恋人舒服的、毫无安全感的、不知他几时会发起脾气来、没法被驯服的、任性的、不顾他人著想的。电影里这种情人形象最极端的要数《东邪西毒》里的西毒欧阳峰这角色,这人物狠毒、阴沉,观众後来会明白原因是他最爱的女人成为了他的嫂子,他自我放逐,以杀人买卖去麻醉自己,里面藏著一个创伤。

这类的情人形象在早期的反叛青年角色或电视戏《侬本多情》也能见到,有趣的是,虽然他的爱情形象不讨好,不是理想的丈夫或是很驯服的恋人,但观众会接受及原谅他那坏情人的形象。「哥哥」的外型、他的样貌有一种天使的特质,很单纯、很直接,他会很单纯的看著你又捉弄了你,你接受了他的捉弄却又会原谅了他。电影里他的情人形象就是同样的微妙,他单纯又直接的爱上了一个人,又会不著意地爱上了另一人而伤害了原先的一个,观众尤其是女性的观众会喜欢这类的坏情人,正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他像是一个小天使不小心的作出了恶作剧,观众会原谅他。

另一类的情人形象是男同志角色,九十年代的演出包括在《霸王别姬》、《春光乍洩》,或在《金枝玉叶》里,里面的爱情都同样可以是义无反顾的。《霸王别姬》里程蝶衣跟菊仙去争夺一个男人的几个场景里,会见到角色那不服输的形态;尽管他演绎的是男同志角色,角色都不是易妥协的恋人,他都会干出 tricky的事情,会见到他跟
巩俐的角色菊仙交换条件等等。

第叁类的角色是精神分裂者,在《枪王》里,他会因为要救他的女朋友而枪杀了很多警察。奇怪的是,当我欣赏电影的时候,我并不会偏向方中信的角色,虽然会知道一个杀手最终的下场会是死亡,但总希望他能够把
黄卓玲的角色救出来,他开枪时会感觉是警察该死,个人的情绪会靠近了他的角色,跟观赏其他警匪片,如《
野兽刑警》时有点不同,笔者在观片时都怀疑自己的心理状态。
方中信的角色明显是正面的,一个照顾家庭、照顾同事、有义气的人,「哥哥」的角色是自私的,但我们却会随著「哥哥」的方向走。「哥哥」的演出总能够牵引我们的情绪,这是个很有趣的课题。

要跟大家强调,「哥哥」可以演出很多不同的爱情形象角色,请勿将他本人等同了他的角色。
张叔平的一个访问里提及「哥哥」演出《春光乍洩》时期很辛苦,除了因为在外地,「哥哥」花了很多心思去揣摩《春光乍洩》何宝荣角色的性格。「哥哥」爱整齐、爱美及家居的整洁跟何宝荣的性格是完全的不同,「哥哥」需要考虑用上甚么小动作、甚么表情、甚么说话的语调、身体语言来将角色性格表现出来,演绎得自然又不造作。由于「哥哥」在《春光乍洩》的演绎太自然,人们就以为这是他的本人,作为《春光乍洩》美术指导及剪接的张叔平正好理证了「哥哥」的演出。

坏情人形象中,我们回顾《胭脂扣》的十二少及《阿飞正传》里的旭仔,他们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角色。电影里角色对爱情不负责任、不能遵守诺言,显示了角色性格的懦怯、怯弱。《胭脂扣》几个场景里,例如如花带十二少往拜师傅学戏的那一场,「哥哥」演出的眼神是空空洞洞的,显示了角色明白自己需要自力更新时、做戏班低层干活时显出的 「怯」,大家仔细的留意,镜头中的十二少眼神是浮游不定的,他试唱时手拿著曲谱但没有读著它,眼睛是望著另一个方向,声音是抖震的,「哥哥」这些演技透露了角色的内心性格、内心的不安,但却要冷静的试唱著。

而哥哥在《霸王别姬》的演出亦受到高度赞扬,曾有学者示很多大特写镜头里,他那空空洞洞、整个人被爱情掏空了的状况,场景里角色没有对白,单以背景音乐配以他的表情,张国荣就能将感情显现了。因此有讲者提出「哥哥」这种演绎方式是需要长镜头、时间及大的银幕,例如《阿飞正传》里很多长镜头的演绎,「哥哥」只是坐著去表达内心状况,没有对白的,这需要依靠演员运用他的面部表情、眼神及肢体语言带动观众进入角色的情绪。这也是我刚才提及即使「哥哥」不是演出一些正人君子的角色,观众会跟著他的方向走,他总有一种感染力去牵动我们的情绪。

《胭脂扣》里十二少的角色是世家子弟,外表俊秀而脆弱,风流但窝囊,他苟且偷生後的下场是在片场任临时演员,生不如死。《阿飞正传》里的角色形态有所不同,里面有一种张国荣独特和擅长表达的形态,自我、自恋、纤细、柔美、骄纵,只有自己的、不为他人著想的形态,角色旭仔毫不关顾戏中所有人的感受。他千方百计寻出生母的所在只为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主因也不是为了亲情,这是一个极度自私的人物,王家卫把角色设计成这个形态,于《东邪西毒》再将其形态进一步放大,角色西毒欧阳峰是加倍的自私和狠毒。

播放的《胭脂扣》片段是开场时如花跟十二少对唱的一段,会跟大家分析电影镜头的运用。大家除了沉迷于「哥哥」那漂亮俊秀的面容外,可以留意在这五分钟的画面里有很多 「镜」。首先,镜像里影照了对方(恋人对象)及自己的容貌,我们每天都会照镜,爱上镜中的自己其实是一种自恋的关系。再者,这场景里如花是男妆打扮的,这是一个「酷异」(Queer)的层次及感觉,「哥哥」的角色十二少在这刻爱上的是一个男妆的如花,他爱的依然是十二少自己,所以在後来他殉情失败後,他还是爱自己,不会再次殉情。歌曲是用上了「
客途秋恨」,一个妓女与恩客、不美满结局的故事,贯彻了电影整个主题。
《胭脂扣》开场就很丰富,十二少拾级而上的时候,遇上几个女孩子,他顾盼自豪,非常相信自己的吸引力,知道她们一定会注视自己、一定会被自己吸引;至镜像中及见到男妆的如花转身的几个对照,是一个照镜的情景:十二少最爱的依然是自己的倒影。「哥哥」可以让角色那世家子弟的形态给表现出来,及显示了爱情里那「爱人与自恋」的关系。

而在《阿飞正传》其中一场景中角色旭仔从床上起来,对镜独舞,一个「爱自己」的表现。这场没有对白的画面作用,在于浮现角色的内心世界,及那段「无脚鸟」的著名对白,显示了角色不为人知的内状,若然欠缺了这些场景便很难解释角色的自我。很多影评人都非常欣赏他那独舞的一段,也唯独是「哥哥」能表演出这样姿态,非常沉醉的形态。很多时跳舞都会有一位舞伴,但旭仔他独舞,他不是痛苦的、不是发洩、挥汗的形态,而是在享受中,他共舞的对象是镜中的自己,这是用了高度风格化的场面设计去清晰浮现角色的极度自恋。这状况也导致他不会爱别人,他只会爱自己,这世界上没有其他人也不重要,他还有镜中的自己共舞,这画面将角色的内心世界用风格化的场面深化了出来,当观众掌握到这点的时候,便能合理解释到为何旭仔会有那些的决定、行为、说话。「无脚鸟」的故事是旭仔给自己设计的浪漫化自我形象,电影结局时,这个设定是给打破了。王家卫在这方面很能掌握人性的特质,每个人对自己都有一些特定设计的形象,以为自己是一类,其实并不是。

接著回顾《阿飞正传》及《胭脂扣》结局部份来比较电影中的死亡意识,《胭脂扣》里不是以死亡来惩罚十二少,是以潦倒、苟且偷生的晚年作惩罚他对爱情的反叛。电影带出了「死亡留著了青春」的主题,殉情了的如花五十叁年後仍是旧有的模样;高度的艺术化及哲学化里,死亡便是将最美丽的一刻给凝注。这个场景中清楚显示如花早死永远是年轻的模样,而在人世间的十二少是老态的形象,在殉情失败後再没有殉情的十二少在人间苟且偷生、年华老去,他的下场是加倍的悲哀,电影在这层面上是相当悲剧性的。

至于《阿飞正传》的结局部份,主角旭仔死得非常窝囊,在无理由下跟黑帮发生冲突後被枪杀,这配合了主题是「rebel without a cause」,一种没理由的反叛,只为反叛而反叛。角色只为证实自己的存在而往找寻生母,找到生母後他也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甚么!随著戏中的情节走著,旭仔的角色一点都不可爱,但我们都爱著他,我们看著他被驳回「他不是甚么无脚鸟」时露出那不服输的表情及眼神时,我们总是受落的,「哥哥」能够掌握到这种表演的特质。
我们读到《阿飞正传》与《胭脂扣》里爱情与死亡的扣紧,《胭脂扣》以比死亡更悲哀的下场去惩罚角色对爱情的背叛,《阿飞正传》则以不光采的死亡形态去破灭一个自我的神话。

张国荣一句重要的话:「一个演员应该是雌雄同体的。」这样演员才能进入不同的角色及状态去揣摩不同的性格特质,男性可以表现得 feminine(女性特质的),女性可以表现得 masculine(男性特质的),这种特质如能穿梳往还,便能掌握人性更立体的面向。这些在他的访问中都有提及,可以看到他很有意识地发展他的演艺观念。
在九十年代,这方面的表现在《霸王别姬》中最为明显。《霸王别姬》的选角曾经有过尊龙,因尊龙拥有海外的市场及京剧的底子,导演
陈凯歌也因此选了他,後来却因种种原因而未能与尊龙合作,才改由张国荣主演。在选角的期间,张国荣曾拍下了一辑漂亮的青衣造型的照片,「哥哥」向外显示了当他作为一个乾旦、青衣的造型时,他是胜任的,他的造型可以比女性更漂亮。另外在《家有囍事》他选择及要求演出一个「娘娘腔」的角色,他知道自己有能力让角色出众、有说服力而不影响他当时的形象。

从《霸王别姬》电影艺术层面分析,内里有双重「酷异」(Queer)身分,第一重是电影内舞台上的乾旦角色、中国历史中如
梅兰芳男扮女妆的花旦,另一层次是程蝶衣一个男同性恋者的角色。解构《霸王别姬》,当我们集中观看张国荣角色的情节,便是穿梳于这两重身分。在戏外他是程蝶衣爱上段小楼的男京戏演员,在舞台上,他可以是贵妃、可以是虞姬,是一个女性角色,对手戏的段小楼是一个男性的角色。在舞台上他们是一对、异性恋的爱情关系;在舞台下,这个爱情关系是程蝶衣单方面男对男的爱情模式,这是电影内的两个层次。把这方面抽起来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电影的限制。《霸王别姬》原著小说的第一版写得很好,作者
李碧华写同性恋的关系是很开放的。文革出生的导演陈凯歌把中国的政治、近代历史的政治放进到同性恋里,政治的压迫等同了情爱的压迫、同性恋的压迫;同性恋的扭曲异化等同了政治的扭曲异化。 可庆幸《霸王别姬》里程蝶衣青年时代的压抑戏份、颇暴力的场面是用了另外的演员饰演青少年程蝶衣,不发生在「哥哥」演的戏份内,「哥哥」出场後那个程蝶衣是充满魅力的,不是一个被扭曲、被异化、被压迫的角色,早段的孩童程蝶衣是可怜的,被活生生的截了一根指头、烟枪塞进口中,是挺残忍的。「哥哥」出场後以自己的演技去带动了电影,带动观众去认同角色,纵使这并非一个讨好的角色,非正面、非社会规範下接受的角色。

在最後程蝶衣自杀的一场,大家亦留意刚才分析的double layer。大家仔细留意程蝶衣的眼神、表情,他微笑著抽剑自杀、他不是痛苦的、他是满足及自愿的;他重覆两次说著「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内里有双重的意思。第一层的意义在他回想起两师兄弟儿时学戏的经验,他要把自己的性别扭转,把自己当作女性来唱出《思凡》的戏曲。第二次的重覆,他是失落的,在俗世观念里的「一对」是一男一女,他师哥娶的是菊仙,一个女人,他不是女人,所以不能争取到他的师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是程蝶衣的遗憾。这个遗憾只能于舞台上改变,就是他衣饰为女妆,当上一个乾旦、虞姬的身分时。程蝶衣作为一个乾旦,他无法对抗社会世俗,因为「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合理解释了为何角色会于舞台上自杀,他选用这个姿态去结束、去解决困境。

这场景中他的死亡不是痛苦的,跟一会儿讨论的《枪王》及《异度空间》有所不同,不是一个无选择下的死亡,他是自愿,这是他的一个精神、一个fulfillment。一种俗世间不能接受的爱情,一种被世俗所拒绝的情况,程蝶衣只能于舞台上解决、在舞台上以死去完成。导演聪明的没要让观众见到角色倒地的情景,留住了角色漂亮的形态,以画外的一倒地声,让观众有一个空白的想像空间。在《霸王别姬》里死亡的姿态变成了一个仪式,一种艺术的升华、个人的表现,将个人的角色与本身的生命结合一起去完成,将爱、艺术、生命、人性很完满地在那刹那间去完结。跟《胭脂扣》的窝囊和《阿飞正传》里为反叛而反叛最後神话幻灭有很大的不同,这电影把死亡美化及浪漫化的程度是加倍的强烈。程蝶衣生于舞台、死于舞台、忠于角色,由始至终都演绎著舞台上虞姬的角色,他从一而终,纵使在舞台下世人不接受他的爱情,他就在舞台上完成。
在关锦鹏拍摄的纪录片《
男生女相》中,其中一段纪录片是分析中国电影的性别。在「哥哥」的访问片段,由《
夜半歌声》谈起,「哥哥」批评电影中浪费了一些可发挥的情节,即主角被毁容後情节上的处理。 「哥哥」在访问中,他是非常直接、坦白的表明自己是一个absolutely自恋的人,对爱情是 sensitive(敏感的)及 delicate(纤细的)。这些特质都在他不同的电影,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接著跟大家讨论两部有关精神分裂者的电影:《枪王》及《异度空间》。里面的张国荣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演出,大家见到一个竭斯底理、面容扭曲的「哥哥」。
精神分裂状况可以表现了原始人性对社会道德法律的对抗,人类嗜杀、有暴力倾向、开枪时不想射靶想射真人,可能是人潜在的原始欲望;只是在道德、法律、社会规範下,人被压著不能做这类事情。原始人性的欲望与社会道德法律对抗,最後的结局,除非能找出办法疏解,在未能疏解下,便会是自毁或杀人的结局。电影《枪王》及《异度空间》说出了:人在精神分裂、人格分裂的状况下,被压抑的basic instinct正对抗著社会的规範。《异度空间》在剧本的制作上该是花了很多时间于研究及资料搜集,内里有很多有关心理学的观念。
《枪王》是2000年的作品,《异度空间》是2002年的作品,这些都是「哥哥」千禧年後的电影,越後期的电影他所演出的角色是越复杂,层面也是越多向的,同时角色亦是越不讨好的、越不正面的,这两部电影很能画出人性阴暗的层面。「哥哥」之前所演的情人角色都不是讨好的类型,情人的自私、占有欲强、霸道、自恋,他全部都带动了,到演出《枪王》及《异度空间》他进一步极端地将人性的黑暗面带出来,一个失控的人会造成怎样的社会破坏,或自我破坏。

《枪王》的主角 Rick,一个射击冠军,一次意外为了救人、救人质及救自己,而开枪杀人。电影非一下子要一个"枪王"变成一个精神病患者而杀人,在电影前段已铺排了主角 Rick的性格。Rick的家居及衣饰均较深色,家居模糊不清,光影不清,显示了 Rick的自闭,他没有朋友,只得一个不知好歹的女朋友硬要跟著他。在前段的电影里已经铺排了这个射击冠军的自闭性格取向;後来他尝了杀人的快感後,变了一个杀人狂,故事发展便合理化了。大家除了欣赏「哥哥」出色的演技外,也同时需要留意场景的调动、「哥哥」在场景内的走位及他以怎样的表达方式来显示角色的性格,不一定要靠对白。
电影其中的特色,很多影评人都曾经分析,镜头在处理「哥哥」面部表情时,很多时都是一边黑及一边白,光影一边多一边少,这显示了性格的两面性。另外除了光影灯光有对比的处理去显示角色的两面及失常,大家可以留意到Rick眼部的化妆是明显的带红色。「哥哥」演出的眼神表现出那惊恐及不安,即使他拿著枪在对抗中,也显示了一种内心的恐惧;Rick越是杀人,其内在越是虚怯,是一个拉扯、撕裂的状况,一种双重的呈现,一方面他有情绪的舒缓,另方面世俗中的道德自我(Superego)会判决这样做是不对的,于是撕裂状态是激烈的。
《枪王》里的「哥哥」没有漂亮的外型,「哥哥」以很沉默、不大说话、我行我素的形态,显示了角色心内埋藏著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影片的结局是安排 Rick与方中信角色对射後中枪,走出戏院外,大家会明白他的死亡。大家可以见到「哥哥」完全是放下了他那俊美的形态,强烈对比了我们前几部所讨论的电影。

《异度空间》为2002年的电影,大家不要论作「鬼片」看待,起初见著坊间的评价还以为是「鬼片」或惊栗片,还以为是「贞子」的片种。这是个有关「创伤和记忆」的电影,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人生经验,人总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根源,越是逃避,创伤越是继续,越是无法自救。人的记忆有一个黑洞,连自己也不知道,存在但不自觉,黑洞有很大的破毁力,甚至可以摧毁精神和躯体的存在。

片中有关哥哥在幻觉下与前度女朋友追逐的一场是很重要,最後他在天台他直接地面对他潜在的创伤。这场天台的戏可以有很多种读法,一种读法是当她真是女鬼,你当作看的是鬼片,那女鬼後来觉得这男人最後都承认了他和她之间的创伤关系,她很安然地走了。但我个人会解读这是人的心魔之间的对话,他承认「我们以前开心过、痛苦过,我两样都会记著,不会像以前那样,甚么也不记得。」他承认及将往事成为他记忆的一部份後,心结便会解开。《异度空间》笔者个人认为非常好,「哥哥」的演出也非常好,当他演出一个精神分裂状况而不自觉自己有问题时,如在李子雄的角色见证他的问题时他不承认的场景里,他能掌握到那个心理状况,那个 tension;在天台的那一场,他掌握了当时角色的心理状况,能够把自己拉回来的就只有自己。

到这些後期的电影,「哥哥」已经能将角色的深度掌握到另一阶段及层次,不是一个浮面的漂亮形象,在他的访问片段里,他批评《夜半歌声》流于一个表面的层次,没发展一个歌王被毁容後的心理状况;这见到「哥哥」有很强的意识去批评一齣电影,他觉得很遗憾电影没发展这个情节,「哥哥」已经开始滑入普通人角色深入的一层,通过一个漂亮的外表而内在是负面的、不美好的、或甚是丑陋的、不漂亮的,将一个人的一黑一白在角色里显现出来。
结语 
虽然「哥哥」是离我们而去,但我相信光影里「哥哥」留给了我们一切,喜欢他的人及懂得欣赏他的人将永远能回顾。前阵子我读到一本书的一句话:「一个人可以超越永恒,在一个状况下,不认识他的人都会记得他!」「哥哥」的一切将会延续!
文/洛枫 (辑录自电影双周刊—张国荣纪念特刊 2006)
(此文主讲的讲者为香港大学文学士及哲学硕士,美国加州大学圣地牙哥校区比较文学博士。研究範围包括文化及电影理论、中西比较文学、性别理论及流行文化。本文由「哥哥香港网站」www.leslie-cheung.info提供。) 张国荣DVD收藏手册 哥哥的影迷遍布全球,虽然他已经离开尘世,但我们可以透过影碟DVD回味哥哥在《倩女幽魂》中善良多情的书生形象、《鼓手》中在社会默默向上游的青轻人、《为妳锺情》里风流不羁的唱片骑师、《风月》内风流倜傥的拆白或《恋战冲绳》的多情人贼唐杰待。现在为大家展示他参演的DVD影碟,以供参考∶
刊登于 2006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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