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與
韋家輝於1996年創辦「
銀河映像」,從《一個字頭的誕生》、《
暗花》、《
非常突然》等緊扣回歸前後香港人對中港關係的憂慮,到後來《
PTU》、《
大隻佬》、《
大事件》等電影惹來對後九七香港政治前途的解讀,杜琪峰監製或導演的黑色電影都在挑動著香港觀眾的敏感政治神經。到了《
黑社會》與《
黑社會以和為貴》,杜琪峰開宗明義表明探討黑社會如何隨著回歸後的香港變化。相比銀河映像早期作品裡的關於香港政治的弦外之音,《黑社會》系列的政治訊息已由暗轉明,說它們是「明喻」也許比「暗喻」更為恰當。

《黑社會》的英文片名Election經已點明題旨,整齣電影就是一個香港選舉制度的政治寓言。故事主線講述香港社團「和聯勝」兩年一度選舉「辦事人」,低調沉穩的阿樂 (
任達華) 與囂張跋扈的大D (
梁家輝) 爭奪領袖之位。《黑社會》毫不掩飾它對香港由八百人小圈子選出行政長官的諷刺,許Sir (
姜大衛) 說:「人地黑社會選辦事,比我地選特首早成百年呀!」這句對白已將電影的政治隱喻毫無保留地說破,不必亦無法再作解讀。尋找從《黑社會》到《以和為貴》的範式轉移帶來的啟示,也許還有意思一點。

《黑社會》裡,和聯勝選辦事人由已退休的「叔父」定奪,德高望重的鄧伯 (
王天林) 決意讓阿樂當辦事人,以確保幫會內勢力平衡。阿樂受益於小圈子選舉,亦成為黑社會傳統秩序的化身,相反大D走向敗亡始於企圖成立「新和聯勝」,公然挑戰制度。《以和為貴》中阿樂貪戀權力,妄想改變傳統連任,結果步上大D後塵。他在上集那個冷靜沉穩以求上位的角色則由Jimmy (
古天樂) 來承繼,二人再次上演一幕雙雄鬥爭。阿樂的兒子則預示了再下一代的命運,從他目睹父親的暴力學習面不改容開始,到重覆Jimmy命運為求保護跟隨不成氣候的小混混,權力鬥爭似乎行將代代相傳。

然而永無休止的鬥爭卻非一成不變,《黑社會》中鄧伯出面斡旋幫內紛爭自言「靠的是輩份」,到了《以和為貴》他的輩份卻已無力制止阿樂的連任大計;而阿樂要面對也不再是來自平輩的挑戰,而是他曾認作「契仔」的Jimmy。和聯勝中以輩份為本位的傳統秩序正在瓦解,在建制內擁有資歷與經驗者不一定可以控制大局,有錢才能大權在握。

《黑社會》中阿樂最初貪的是權,因著權力得到利益,才發現做生意越來越重要;但《以和為貴》中Jimmy一直只求賺錢,只不過有了錢權力隨之而來,不由得他不受。由權力而引發對金錢的慾望,令阿樂在《黑社會》片末一反常態施行暴力;但Jimmy為牟利而奪權再陷入對權力的瘋狂,表現出來的殘忍只有比阿樂更恐怖變態。權與利從來難分,只不過阿樂因得勢而求財,Jimmy則是為求財而得勢。《以和為貴》中多了一個整天嚷著加價的阿武 (
鄭浩南) 也許就在提醒我們權與利相互關係的微妙逆轉,追求經濟利益成為了一切權力慾望的根源。

如果看不清權力建基於金錢,像東莞仔 (
林家棟)、飛機 (
張家輝)、大頭 (
林雪) 等學習三百年前的洪門兄弟守著「義」、「勇」、「忠」等來參與權力鬥爭,最後不一定敗亡卻也永遠成不了大事。師爺蘇 (
張兆輝) 靠著「智」北上做生意,前途倒還有些希望。Jimmy在《黑社會》是個修讀經濟的大學生,認阿樂作「契爺」時也表明是因為「點計都有著數」;《以和為貴》甫開場便是Jimmy仔和何科長在深圳洽談商務,他決定參與選舉辦事人也是為了在內地做生意,其金錢卦帥作風其實無須多贅。

經濟今日正主導著中港關係,一如Jimmy為了賺錢唯有北望神州。內地由上集中純粹的地理指涉,到下集已變成一個香港人必須仰賴的政治經濟實體。Jimmy仔開場時說著一口蹩足得可笑的普通話,言語隔膜暗示了他對內地缺乏身份認同,然而為了賺錢他卻積極與內地打交道,當然大頭與內地情人電話傳情亦為中港融合補上逗趣的註腳。不管香港人多麼不認同內地,為了錢也不得不與內地人建立緊密關係,自由行、CEPA統統欲拒還迎。香港被內地同化是遲早的事,於是打擊黑社會的也由上集的香港警察許Sir換成了下集的公安廳石副廳長 (
尤勇)。「銀河映像」十年前開始探索回歸後的中港關係,十年後《以和為貴》終於點明香港政治必須放回內地的脈絡來理解。

再下一個十年香港政治會變成怎樣,無人能知,當年鄧小平說「五十年不變」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而已。《黑社會》中以「鄧伯」作為在幕後主持一切的人物,含意也未免說得白了一點。不過他憶述它七零年龍頭棍交到他手中時破爛不堪要灌漿修補那一剎,他的角色竟然使人想起殖民地政府。七十年代港英政府開始致力發展經濟,香港自此一向欣欣向榮,直至九七回歸前夕。《以和為貴》裡龍頭棍隨逝者埋葬、鄧伯終作古人,原來某些香港引以為傲事物不必五十年,五年也足夠消失,有如和聯勝的傳統秩序一去不回。

面對後九七黯淡的政治前景,香港人除了發洩還可以怎樣?政制發展停滯不前,民主普選未見影蹤,官商勾結依然猶在。在香港市民對於政治現況有著種種不滿之際,《以和為貴》的最後一幕的確為廣大市民出了一口氣。然而發洩過後,正正因為杜琪峰把話說得太清楚明白,於是《黑社會》系列除了諷刺後九七香港政治轉變的窘況外,再沒有丁點詮釋空間。就在《以和為貴》完場亮燈的一剎,一種對香港前途的絕望已經取代了最後那幕帶來的興奮與舒暢,我的心情直插谷底,沉重無比。
(原載《a.m.post》第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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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於 2006年7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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