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可說是台灣當代最重要的導演之一,儘管他的電影不一定是票房靈丹,但是其作品在藝術上的成就卻無可置疑。
焦雄屏在《台灣電影精選》裡曾這樣形容候孝賢:「對於西方評論界而言,侯孝賢獨樹一格的美學風格,混雜了東方式內省及凝練,以及西方式的客觀及疏離。」不過候孝賢對關錦鵬的八字贈言,卻已將這個境界概括了:「既近且遠,既遠且近。」

侯孝賢生於1947年,國立藝專電影科畢業後進入電影界,曾任場記、助導、編劇等。1981年首執導筒,拍了《
就是溜溜的她》和《
風兒踢踏踩》。《
在那河畔青草青》和
黃春明小說改編的《
兒子的大玩偶》(與萬仁、曾壯祥合導) 漸見其風格蛻變,開始走出一般商業電影的模式。1983年《
風櫃來的人》可說是一個轉捩點,由純靠直覺拍電影過渡到自覺地創作。他曾直言,《風櫃來的人》是他最喜歡的片子,情緒最直接也最單純,也是他執導以來最有能量的電影。

此後侯孝賢的幾部電影,《
冬冬的假期》(1984)、《
童年往事》(1985) 和《
戀戀風塵》(1986) 都帶有某種回顧成長經歷的自傳色彩。連《風櫃來的人》在內的這四部電影都發生在六七十年代的台灣,散發濃厚的鄉土氣息,也極富成長電影的意味。侯孝賢將主角在成長中的領悟,放回城鄉對立的脈絡之中。成長最後指向城市,童真一去不返,就如台灣六七十代經濟急速起飛時,純樸的農村在逐漸消失。在電影裡混亂失序的城市,反而是少年成長裡的嚮往之地。侯孝賢的下一部作品將鏡頭對焦當代台北城市,拍了《尼羅河女兒》(1987),但仍是以青少年的成長為主題,旁及城市裡的光怪陸離。對這個時期的侯孝賢來說,失去了的純真似乎最堪回味。

回憶過成長裡失去的鄉村和童年,侯孝賢之後的三部片子《
悲情城市》(1989)、《
戲夢人生》(1993) 及《
好男好女》(1995) 開始回憶台灣本土歷史,影片處理的題材有日據時期和一直被當局視為禁忌的「二二八事件」。這三套電影合稱「台灣三部曲」或「悲情三部曲」。及後候孝賢拍了純粹現代的《
南國再見,南國》 (1996) 嘗試捕捉當代台北的景像,突破台灣題材改編張愛玲的《
海上花》 (1998) 、以及風格大異的《
千禧曼波》 (2001)。侯孝賢在這幾部片子實驗了不同的電影形式,但在刻劃當代人際疏離或重構昔日華麗背後,隱含的會否又是一種對美好往昔的回味?
侯孝賢在2003年應
松竹電影邀請,拍攝《
珈琲時光》以紀念日本大師
小津安二郎百歲誕辰,由台、日混血歌手
一青窈與
淺野忠信擔綱演出。電影講述自由作家陽子 (一青窈飾) 一直追尋歌手江文也的事跡。從台灣回到日本後,她發現與台灣男友懷了身孕,陽子卻不打算嫁到他鄉,決定把孩子生下來獨力扶養。回鄉掃墓時她把消息告訴父母,兩老縱然擔憂卻只能由得她去。陽子與舊書店老闆兼鐵路迷肇 (淺野忠信飾) 經常一起消磨時間,喝喝咖啡。就在找到江文也遺孀、父母上東京看望自己之後,陽子對於家庭、肇、肚裡的孩子……也都有了不同的看法。

《
珈琲時光》是侯孝賢首次拍攝外語片,題材上也沒有了對鄉村的懷舊、對歷史的反思、對當代城市失序的刻劃。然而,侯孝賢在呼應小津關於家庭的母題時,卻又同時表現出對於當代倫常關係轉型的淡淡感慨。侯孝賢也自言拍此片時,想著小津安二郎會如何看待今日的日本。電車出現在《珈琲時光》的開場,明顯是侯孝賢向小津致敬之舉,教人想起小津電影中經常出現的電車。而父母上東京探望陽子,與小津經典電影《
東京物語》中媳婦
原節子招呼
笠智眾和東山千榮子成了有趣的對照。侯孝賢的《珈琲時光》不是重拍《東京物語》那麼簡單,二者有著像今日東京電車網絡般千絲萬縷的關係。

陽子對於父母始終有著心理上與生理上的依賴,向父母透露懷孕一事,透出她渴望在面對未婚生子時能夠從家庭得到心靈支持。接近片末陽子撒嬌要吃馬鈴薯燉肉、與母親同向鄰居商借清酒,則更加明顯看出兩代之間的溫馨。這一段戲固然與《東京物語》中兩老與媳婦之間的親情有著共通之處,但是《東京物語》中父母深怕打擾兒女最後也得到兒媳殷勤款待,與陽子由經濟狀況、起居飲食都要父母操心恰成強烈對比,這也道出今日倫理關係的失常。當然我們也不要忘記,陽子的家庭也曾經破碎,這個「母親」只是父親的續弦而已。

在《
珈琲時光》裡,侯孝賢也企圖透過電影語言與小津對話。侯孝賢在《珈琲時光》裡既有繼承小津的電影語言,也有將其顛覆的地方。小津喜歡以低鏡拍攝人物,就像人物坐在榻榻米上的視線高度;《珈琲時光》裡卻只有拍陽子父母用了這種角度。電影中的主角經背向鏡頭說話,重要如陽子透露未婚懷孕亦是如此,小津拍人物對話卻從不會從背面拍攝,更多時候會從正面一鏡一句的拍。《珈琲時光》則仍然可見侯孝賢擅長的長鏡頭、固定鏡位、空鏡等。

《
珈琲時光》要回味的,應該不止是小津安二郎的電影,還有小津電影裡所強調的倫理價值,這正是在當代日本甚至台灣都已消失了的。《珈琲時光》裡各種緬懷舊事的元素,也許同樣指向這一點。肇的古老舊書、追尋江文也的事跡 (當然這也包含了對台灣的指涉)、甚至東京都內碩果僅存的路面電車「都電荒川線」,都是對消失中事物的眷念。然而《珈琲時光》也沒有沉溺過去,而是通過回味過去而得到片刻恬靜,調整步伐才繼續走向將來。

《珈琲時光》之後侯孝賢再次回到本土題材,拍了《
最好的時光》(2005),由
張震與
舒淇每人分飾三角,上演三段往復輪迴的愛情故事。「戀愛夢」發生在1966年,準備當兵的少年愛上撞球間的計分小姐,當兵放假期間她卻不在那裡。少年於是到處尋覓,但尋到了又怎樣?第二段「自由夢」退回1911年辛亥革命的年代,藝旦遇上男子,他在鼓吹當時被日本佔據的台灣走向自由,而她也在為自己的自由作打算。第三段「青春夢」發生在2005年的台北,患有癲癇的雙性戀女子愛上在沖洗店工作的攝影師,漸漸疏離自己女友,三人的生活糾纏不清,卻不知意義何在。

三段時光,紀錄著台灣的三個不同年代。「戀愛夢」裡的撞球間、英文流行曲「Smoke Gets in Your Eyes」都反映著五十年代後期美國文化對台灣的影響。「自由夢」側面反映了日據時代的衝突與張力,而為了避免說古語和日語改以默片形式呈現,回味了一種舊日的電影形式。至於「青春夢」則是沉浸在次文化裡的青少年群像,當中的台北仍是失序的城市。

《
最好的時光》可算是侯孝賢回味自己過去電影之作,每段都教人想起他不同時期電影裡的美好時光。「戀愛夢」發生在1966年的撞球間,呼應著侯孝賢偏愛的《風櫃來的人》。這一段寫實主義的基調、主角成長經歷的描繪、以至導演的自傳色彩,其實還在和應著《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和《戀戀風塵》等。「自由夢」裡的藝旦,當然令人想起《海上花》裡的堅毅女性形像。當中處理日據時代的歷史意識,又與《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及《好男好女》一脈相承。「青春夢」裡失序的台北,延續了《尼羅河女兒》、《南國再見,南國》和《千禧曼波》對當代青少年文化的探索,概嘆著昔日純真的消逝。

《
最好的時光》的愛情故事往復輪迴,侯孝賢電影裡的母題也不斷在電影中再生。鄉村在消失、純樸在消失、歷史也在消失;而失去的時光,經過記憶的沉澱美化,終於在光影間一次又一次再現。且援引侯孝賢的話作結:「生命中有許多吉光片羽,無從名之,難以歸類,也不能構成什麼重要意義,但它們就是在我心中縈繞不去。我稱它們是,最好的時光。最好,不是因為最好所以我們眷念不已,而是倒過來,是因為永遠失落了,我們只能用懷念召喚它們,所以才成為最好。」 (見《最好的時光》
官方網頁)
時光因為失去了,所以變得美好;侯孝賢的電影卻是因為美好,所以教人回味。
(原載《a.m.post》第19期)
刊登於 2006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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